柳州羅池廟碑

柳州羅池廟碑
韓愈 〔唐代〕

　　羅池廟者，故刺史柳侯廟也。柳侯為州，不鄙夷其民，動以禮法，三年，民各自矜奮，日：“茲土雖遠(yuǎn)京師，吾等亦天氓，今天幸惠仁侯，若不化服，我則非人?！彼岳仙傧嘟陶Z，莫背侯令。凡有所為，于其鄉(xiāng)下，及于其家，皆日：“吾侯聞之，得無不可于意否？”莫不付度然后從事。凡令之期，民勤趨之，無有后先，必以當(dāng)時。所以民業(yè)有經(jīng)，公無負(fù)租，流逋四歸，樂生興事；宅有新屋，步有新船，池園潔惰，豬牛鴨雞，肥大蕃息；子嚴(yán)父詔，婦順夫指，嫁娶斷送，各有條法；出相弟長，入相慈孝。

　　步時民貧，以男女相質(zhì)，久不得贖，盡沒為隸。我侯之至，按國之故，以傭除本，悉奪歸之。大修孔子廟，城郭巷道，皆治使端正。樹以名木，柳民既皆悅喜。嘗與其部將魏感、謝寧、歐陽翼喝酒驛亭，謂日：“吾棄于時，而寄于此，與若等好也。下一年吾將死，死而為神，后三年，為廟祀我。”及期而死。

　　三年孟秋辛卯，侯降于州之后堂，歐陽翼等見而拜之。其夕夢翼而告日：“館我于羅池?！逼湓戮俺綇R成，大祭。過客李儀醉酒，慢侮堂上，得疾，扶出廟門即死。

　　下一年春，魏忠、歐陽翼使謝寧來京師，請書其事于石。余謂柳侯，生能澤其民，死能驚擾福禍之，以食其土，可謂靈也已。作迎享送神詩，遺柳民，俾歌以祀焉，而并刻之。

　　柳侯，河?xùn)|人，諱宗元，字子厚。賢而有文章，嘗坐落朝光顯矣。已而擯不用。其辭曰：

　　荔子丹兮蕉黃，雜肴蔬兮進(jìn)侯堂。侯之船兮兩旗，度中流兮，風(fēng)泊之待。侯不來兮，不知我悲。

　　侯乘駒兮入廟，慰我民兮，不嚬以笑。鵝之山兮柳之水，桂樹團(tuán)團(tuán)兮白石齒齒。侯朝出游兮暮來歸，春與猿吟兮，秋鶴與飛。北方之人兮，為侯對錯。千秋萬歲兮，侯無我違。福我兮壽我，驅(qū)厲鬼兮山之左。下無苦濕兮，高無干秔。穩(wěn)充羨兮，蛇蛟結(jié)蟠。我民報事兮，無怠其始，自今兮欽于世世。

譯文及注釋

譯文
　　羅池廟，就是祭祀已通過世的柳州刺史柳宗元的當(dāng)?shù)亍Ａ钭隽荽淌返臅r侯，不小看那個當(dāng)?shù)氐拇蟊?，用禮教法度去教育改變他們，通過三年，大眾各自勤奮盡力，說：“咱們這個當(dāng)?shù)仉m然遠(yuǎn)離京城，但咱們也是天子的子民，現(xiàn)在上天給派來仁慈的柳侯，假如還不依從教化，咱們就不是人?！彼岳先撕⒆酉嗷ソ虒W(xué)漢話，不違背柳刺史的政令。凡是要做什么事，從他們的鄉(xiāng)里劉他們各家各戶，都說：“咱們的刺史聽到了，會不會心里滿意呢?”沒有不揣測之后才去做。凡是政令規(guī)定的期限，老大眾都盡力趕著去完成，不分先后，一定按他的時限。所以老大眾已經(jīng)得到管理，公家的賦稅也沒有虧欠，流亡流竄的人也紛繁回來，樂于日子發(fā)生了許多變化。居住有了新房子，代步的有新船，池塘園林清潔規(guī)整，豬牛鴨雞長得肥胖繁衍增多；兒子恪守父親的教訓(xùn)，妻子依從老公的意志，嫁女娶親喪葬，各有規(guī)矩禮法；在外面相互間仁慈，在家里相互間父慈子孝。

　　他初到的時侯老大眾很貧窮，常有子女做為典當(dāng)去假貸，到時侯不能夠贖取，就要被沒收為家奴。柳侯到來后，按照國家的老規(guī)矩，用幫工來抵借債，全部爭取回到自己家。又興建孔予廟，城里城外小巷大街，都加以管理構(gòu)筑使得端端正正。又栽種了許多好樹，柳州的大眾都非常高興。一次他從前與他的部下魏忠、謝寧、歐陽翼在驛亭喝酒，對他們說：“我被年代扔掉，寄身在這里，和你們交好。下一年我就要死去，身后會成為神。三年之后，建座古剎祭祀我。”到第二年真的死了。

　　過了三年的七月辛卯日，柳侯降臨在州府的后堂，歐陽翼等人看到他就跪拜。這天晚上托夢給歐陽翼說：“在羅池周圍給我建古剎?！边@個月的良辰美景廟建成，舉辦盛大的祭祀。路過此地的客人李儀喝醉了酒，在廟上有小看凌辱舉動，立刻得了病，扶出廟門外就立刻死了。

　　第二年春天，魏忠、歐翼派謝寧來京城，請求我寫出柳侯的事跡刻在廟碑石上。我說柳侯，活著能給老大眾恩惠，身后還能降福消災(zāi)，來保桔那個當(dāng)?shù)?，能夠稱做神靈了。我作了一篇迎享送神詩，送給柳州的公民，使他們歌吟來祭祀柳侯，并且刻在廟碑石上。

　　柳君，河?xùn)|人，名宗元，字子厚。賢明能寫文章，從前在朝當(dāng)官光芒顯耀。不久遭到摒棄不委任。碑辭說：

　　荔枝紅啊香蕉黃，和蔬菜一起啊送進(jìn)君的廟堂。君的船啊插著兩邊旗幟，渡到中流啊，迎著風(fēng)在停泊等待。君不見降臨啊，不知道我的哀痛。君乘坐駿馬啊進(jìn)入了廟堂，安慰咱們大眾啊，不皺眉頭展笑顏。咱們的山啊柳州的水，桂樹聚集啊白石頭規(guī)整。君早上出游啊到晚歸來，春天與猿歌吟啊，秋天與白鶴齊飛。北方的人啊，對君說短道長。千秋萬歲啊，不要與我遠(yuǎn)離。賜福給我啊賜壽給我，驅(qū)逐惡鬼啊在山的左面。平地沒有水淹的痛苦啊，高山?jīng)]有稻子干涸。稻子能夠當(dāng)做羨余啊，蛇和蛟盤曲而伏。咱們大眾向君報告工作啊，像過去相同不松懈，從今往后啊生生世世敬仰。

注釋
羅池廟：在今廣西柳州市東，為當(dāng)?shù)孛麆?。唐時建廟，祭祀柳州刺史柳宗元。羅池，池名。廟建于池畔，因池得名。
柳侯為州：唐憲宗元和十年（年）三月。柳宗元從永州司馬遷任柳州刺史。
鄙夷：小看，鄙薄。
矜奮：勤奮盡力。
天氓（méng）：皇帝的子民。侯：對士大夫的尊稱，猶如“君”。
化服：依從教化。
語：柳州在今廣西境內(nèi)，是多民族聚居區(qū)，壯族占三分之一。當(dāng)時嶺南地區(qū)不開化，境內(nèi)通行的是民族語言。
鄉(xiāng)下：即鄉(xiāng)里。間：周代二十五戶為間。二十五戶也稱里。
可于意：心里滿意。可：合宜。忖度：揣測、估量。勤：盡力。趨：向、歸附。
業(yè)：已經(jīng)。經(jīng)：管理。
租：田賦，泛指全部賦稅。
流逋（bū）：流竄流亡的人。
樂生：樂于日子。
興事：發(fā)生變化。
步：柳宗元《鐵爐步志》：“江之滸，凡舟可縻而上下日步”一本作“涉”。
惰：通”修”。蕃息：繁衍增多。
指：意向，指向。條法。規(guī)矩法度。
出：在外面。弟長：仁慈。孝慈：對上孝敬，對下慈祥。
步時：指柳宗元初到的時侯。
質(zhì)：典當(dāng)、人質(zhì)。
傭：出賣勞動力。此處指出賣勞動力所得的報酬。除：扣除，抵消。悉：全部。
驛亭：古時供行旅途中歇宿的場所。
棄于時：被年代扔掉。指被貶黜。若：代詞，你。
三年：指唐穆宗長慶二年。孟秋：七月。辛卯。
館：止宿。此指在羅池畔建廟。
太祭：盛大祭祀。
澤：恩惠：諒動：震動而擾動。
福禍：一作“禍?！薄Ｊ常和ā帮暋?，引申為保輻的意思。靈：神靈。
遺：送給。
俾（bǐ）：使。
光顯：光芒顯耀。
擯（bìn）：棄。
風(fēng)泊：迎風(fēng)停泊。
駒：少壯的馬。
嚬（pín）：皺眉。
團(tuán)團(tuán)：聚集貌。
齒齒：排列如像牙齒密聚規(guī)整。
秋鵲與飛：一作“秋與鶴飛”。
北方之人：指京師的人。
對錯：說短道長。
千秋：干涸的梗稻。
秔（jīng）：稻子。
羨：羨余。正賦外的稅收，唐時對大眾巧取豪奪的雜稅。
蛟：傳說中的動物。能發(fā)洪水。一說為母龍。
欽：敬仰。

創(chuàng)作背景

　　柳宗元是韓愈的政壇摯友，也是與他一起倡議古文、改革文壇的戰(zhàn)友，是中唐古文運動的統(tǒng)帥和主將。兩人情投意合，成為刎頸之交。唐長慶三年（公元823年），韓愈五十六歲，為尚書吏部侍郎，應(yīng)柳州官吏所邀，為其摯友撰作此文。

賞析

　　此文通過對柳侯柳州實政、柳民之言的描寫明說柳侯生能澤其民，死能變?yōu)樯?。暗言柳侯大材不為世用，替死者發(fā)泄不平。全辭意韻沉郁，情韻不匱，結(jié)構(gòu)層見疊出，邏輯明晰。

　　此文非銘羅池神之文，而是吊柳宗元之篇。先追敘柳侯柳州實政，再記柳民口述，表明柳侯生能澤其民，死能變?yōu)樯?。作者承繼孔子宗旨，不語怪神，反對迷信，而為文稱頌神靈者，是痛惜柳侯大材不為世用，替死者發(fā)泄不平而已。情以生文，文亦足以生情，全辭意韻沉郁，情韻不匱，是文章第一妙境，與韓文雄奇淳厚風(fēng)格略異；而其迎送神詩，又和屈原風(fēng)格相近，足見作者取精用宏、不主一格的文風(fēng)。

　　同時此文也有幾點巧妙之處，其一文風(fēng)奇，以宗元文風(fēng)寫宗元之事。韓愈這篇文章在風(fēng)格上完全模仿宗元的文風(fēng)，如同他為孟郊、樊繼承等人所作的墓志銘那樣，用其人文風(fēng)寫其人之事，讀之令人有如見其人，如聞其聲之感。并且體現(xiàn)出作者“既陶鑄古人。又陶鑄今人，取他人之長，成一家之言”的“取精用宏”風(fēng)格。

　　二是評論巧，竭力抒情對宗元“不為世用”的不平。作者在文章頂用宗元在南方“生能澤其民，死能驚擾福禍以食其土”，“柳民皆悅喜”等語。與“北方之人，為侯對錯”相對照，既表達(dá)了作者的慨嘆，又抨擊了中唐的糜爛政治，可謂借物抒懷、涵義深刻。

　　三是敘說妙，文章層見疊出，邏輯明晰。如文中為宗元立廟的敘說，先借宗元之口說出“下一年吾將死，身后為神，后三年為廟祀我”作為輔墊；接著用宗元神靈顯圣，托夢部下，使立廟成行；然后在廟成大祭時，以過客李儀醉酒慢侮堂上即死，表明宗元“生能澤其民，死能驚擾福禍以食其土”的靈氣，給人以水到渠成之感。